一手寫狀紙、一手寫小說又導戲 乖乖牌律師的破框冒險
文●鄭淳予
圖為《八尺門的辯護人》同名電視劇編劇兼導演唐福睿。(攝影?楊文財)
「啊!我忘記帶律師袍了!」唐福睿爆出慘叫,偌大辦公室一片死寂,他連忙壓低聲向我們致歉,外加一串對自己的咒罵;對比前一日在通訊軟體上一絲不苟確認訪問細節的「唐導演/律師」,眼前這位仁兄戲劇化得像小說人物。
《八尺門的辯護人》橫掃金鼎獎、台北國際書展小說首獎等各大獎,同名電視劇即將在夏季播出,編劇兼導演唐福睿是律師,他一手寫狀紙、一手寫小說又導戲,把艱澀的法律議題說成深刻動人的故事,文壇、影壇都被撩起,他到底是何方神聖?
近年埋首寫作與拍片的他,莫非律師袍已在角落蒙塵?但他說自己仍保有律師執照:「我現在是義務律師,久久接一件法律扶助官司,雖然不是什麼大案,但如果生活全是創作,會缺少刺激。」
律師走上拍片路,背後是一個乖乖牌摸索路徑的故事。
當上律師卻轉念電影
父親青天霹靂:完蛋了
家有工程師父親與公務員母親,對唐福睿而言,朝九晚五彷彿天經地義的人生圖像。他沒有非走不可的路,照著排名填大學科系,進了中正法律系。儘管對法律的理解全從《法內情》等電影而來,但他隨遇而安,雙親寬心,皆大歡喜。
但是大二那年,唐福睿買下第一台數位相機,人生中理所當然的坦途出現歧異點,從拍活動照到拿著V8拍自己想的故事、摸索剪接技法。到了大四,他更報考傳播所,結果沒考上。
「沒考上我就放棄,延畢一年,改考法律所。」初嘗「禁果」不成,他摸摸鼻子走回法律路,反而順風順水,學成畢業又考取律師執照,順著人生勝利組的履帶,進入凡人仰望的菁英樂園。
「我從開始當律師就知道,世上大部分的事並非是非分明,案子常兩造各說各話;少數幾件會讓你滿懷責任,法官不採納時會覺得挫折,但我不太鑽牛角尖,」難道對法律的日常實況失望了?他果斷回答:「還好耶,我對律師工作從來沒有失望,也可以一輩子做下去。」
沒有野心就不容易傷心,工作、生活兩不犯,他甚至有餘裕記下工作上累積的靈感,人生就這樣樸實無華到退休也無不可。
反而是同念法律的妻子先揭竿起義,想趁年輕考公費留學,出國改念室內設計。唐福睿心中的天平晃動了一下,但他對法律毫無留學深造欲望,這時妻子又說:「公費留考有電影,你要不要試看看?」他眼睛一亮:「好喔!」
其實他沒有一定要出國,考公費只是圖正當性,「失敗了,我再回來當律師就好。」人生裡最叛逆的行動,他防得滴水不漏。有次父親見他桌上兩本磚頭厚的電影史,心起疑竇,唐福睿推說是看興趣的,直到考上才宣布:「我考上公費,要出國念電影了。」好好的律師不當,要去學電影,父親青天霹靂:「完蛋了!」
他與妻子一起遠渡加州,在藝術學院完成第一部長片劇本《童話•世界》,是一個關於補教名師長年對多位女學生伸出狼爪的故事。發行商陳振熒指出:「導演利用法律專業背景為片中的權勢性侵做了很好的詮釋,為敏感議題發聲也很讓人感動。」
新手導演拍敏感議題受矚
避免說教不蹭話題,成硬傷
處女作獲得「拍台北」銀劇本獎、又得到天使投資人贊助他完成拍攝,卡司集結張孝全、李康生、尹馨等實力派演員,強勢入圍六項台北電影獎,在電影圈不知要燒幾輩子香才能換來這樣的強運。
然而師生戀與性侵題材對商業票房而言,並不討喜,最後也沒有得到任何獎,大熱倒灶,唐福睿初嘗挫敗滋味。
「《童話•世界》的成績不如預期。」他一臉凝重,不自覺握拳:「得獎也是(敲桌),票房也是(敲桌),」揪住他情緒的,是對共事夥伴的慚愧:「我辜負了很多人,因為很多人相信這個故事,演員也非常認真在演,而且演這戲非常痛苦。我就覺得,怎麼會這樣子....,」樂觀如他,也難掩懊惱。
「寫《童話•世界》時希望這是讓觀眾好下嚥,又能讓法律觀念普及的故事,但走完一遭才發現,喔,還是跟你想得不一樣。」創作之初他避免說教,但法律專業讓他唯恐消費議題,試圖平易近人,又不能流於輕浮。
總是走安全路徑、設好安全閥的唐福睿,面對未知領域,慣性選擇最安全、最保守的方式,把一個血淚情意的故事,說成兩造並陳的法庭攻防,觀眾的興趣被挑起,最後卻無處安放。
創作終究不能怕出錯,打安全牌或許比較不會被罵,但也難以取勝。他意識到:「第一次寫劇本很ㄍㄧㄥ(拘謹),有些法律論述本身就是包袱。」
他很快重整心境:「所以到了下一部,有比較輕盈一點。」輕盈的絕不是議題,他跨出權勢性侵這個已經夠沉重的議題,索性一腳踩進死刑議題的深水區。
一部談死刑的小說橫掃獎項
「知道為何而活」讓他堅持
《八尺門的辯護人》探問的是:假使殺人者殺的是兩歲小女孩,主張廢死的人仍認為不能判處死刑嗎?假使弱勢的移工偷竊,是否值得同情?
「唐福睿勇於挑戰讀者,讓這部小說恰好在純文學與通俗小說間取得平衡,」鏡文學總編輯董成瑜初讀稿件就分外驚喜,覺得撿到寶:「除了是台灣小說少見的類型,還可以從故事中看到作者頭腦清楚、有正義感,更難得的是有幽默感。」
這部小說獲得鏡文學百萬影視小說大獎首獎,二○二一年底出版後,橫掃各大文學獎項,有了翻拍成電視劇的機會,唐福睿自請擔任編劇、導演,演員有李銘順、范逸臣、雷嘉汭。
劇組開拍前以為會見到一名嚴肅、咄咄逼人的法律人,結果一頭鬈髮的導演沒發過脾氣,痛苦時只會自己抓頭髮,大家都以頭髮蓬亂度判斷導演的焦慮度。
演員洪毓璟說,導演既能理性分析角色,又能順其自然引導演員迸發感性,還保有幽默感,讓現場沒有壓力的表演。製片蔡雅霖回憶:「雖然壓力山大,但他還是不忘給鼓勵。我們的樂趣就是學導演喊:『很棒,再來一顆(鏡頭)!』」
現在對唐福睿而言,與其在庭上跟人爭得面紅耳赤,創作讓他更能把觀點有條理的鋪展。寫作卡關、世界再紊亂,「只要理出脈絡,混亂世界就有一小部分是我可以確定的。」
從求學考試到當律師以至出國留學,他每個階段有明確目標後,就只專注把眼前事做好。「尼采有句話讓我很受用:『一個人只要知道為什麼而活,就可以忍受任何一種生活。』」他說:「當律師很辛苦、準備考試很辛苦,拍戲很辛苦,只要知道自己要什麼,就可以繼續。」
這位把話說得鏗鏘的斜槓青年眼前有什麼待辦事項呢?他不假思索說道:「我要把《童話•世界》的小說寫完,今天要進行結尾了!」
自己的故事終究要由自己收拾才能放下。說完他又掩面崩潰:「寫小說真的好痛苦喔!寫了才發現當初很多地方不夠完整。」一旁編輯淡淡說:「怪不得那時沒得獎。」
過於直率的吐槽讓記者也忍不住抖了一下,唐福睿卻笑了:「太∼棒了!我就需要這種同溫層以外的朋友!」踏上未知的冒險總會有些意外收穫,而他已裝備滿載,要為人生開闢另一條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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